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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王传奇(十)       
    瞎子王传奇(十)
    [ 作者:佚名    转贴自:网站    点击数:4885    文章录入:王家轩

      第十回    卜问前途  大帅难登天堂路 
             沉渣泛起  了然独霸相业所

     

            话说吴佩孚轻车简从,悄悄然来到蒲石路,叩响了太清课命馆的大门。

          两扇黑漆大门缓缓启开,朱明生身穿灰色长衫,侧身而立,向着两位客人拱手道:“欢迎,

    欢迎!我们馆主正在楼上恭候大驾,请进。”

           他不敢口称来者姓氏,自然是怕隔墙有耳,泄露客人身份。

    吴佩孚颔首作礼,一撩袍襟,率先跨入天井。天井墙根处的几盆白兰花开得正盛,幽香轻吐

    ,弥漫在空气中,煞是爽人。

         穿过天井,便是客堂。客堂的落地长门大敞着,平时顾客盈门,今天旷无一人,惟有客堂两

    侧的茶几靠椅,一尘不染,一如平时。很显然,主人为了吴佩孚的光临,今天不但摈退了一

    切算命的顾客,也停止了挂号预约的业务。

           曾经摆过几天占卦测字摊的吴佩孚,仔细打量了一番客堂的布置。但见靠窗的右侧安放着一

    张小型红木写字桌,桌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块书有“挂号处”字样的搪瓷小牌,上方又悬着

    一块红木镜框的价目单,课命项目繁多。其中“命”一栏中的项目,如触机论卦、细谈命理

    、直谈流年、批命、单批流年、细批婚姻,口合婚姻、周堂择日、合寿择日、筑灶择日、安

    葬择日、文定择日、开张择日、进学择日、小儿剃头择日、竖梁上柱择日、营造择日、裁衣

    择日、居殡择日等等,计有三十余种;“课”一栏中的项目,如阴宅、阳宅、三代家宅、投

    资长跌、失物、逃亡、地理风水、婚姻、子息、终身大课、求财、谋望、疾病、讼事、开张

    、出门、买屋、造船、来人、音讯、进货出货、袭产分家等等,也有近三十种。课命金额,

    从五元起至二百元不等。价目单下方,另有两条注说,第一条是“两周前预约挂号,每日五

    名。”第二条是“四岁以内花甲之外命金加倍。”吴佩孚看到这里,不禁暗想,看来这瞎子

    的生意确实不错,命金又高,收入必定可观。联想到自己戎马一生,两袖清风,如今只靠着

    张学良这位“贤侄”提供的每月四千元维持一个不大不小的破摊子,心中不免升起世道不公

    的感慨。

           与价目单遥相对应,另一侧墙上悬挂着的红木镜框内是一幅文王八卦图。待客的八椅四几,

    一式红木,分列两侧。客堂内侧,居中一条长形红木供桌,精雕细刻;供桌中央是一只不知

    何朝何代的铜鼎香炉,高有一尺二寸,绣绿斑斑,古色古香,十数枝棒香散插其内,散发出

    清雅的檀香味。青烟缭绕处,挂着一幅不知因日久还是烟熏而已经发黄的太清老君神像;神

    像两侧是一副石鼓文体对子,上联“课通天地”,下联“命属阴阳”。对子下方的供桌两侧

    面,是一对明代永乐窑的青瓷花瓶。

          一个算命瞎子的客堂里,居然也有如此摆设,真令这位落魄巨子吃惊。

          沿着墨绿色地毯铺盖的楼梯拾级而上,便是馆主的谈命室。在朱明生的引领下,吴佩孚一踏

    入谈命室,便见一位身才颀长,面色红润,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之间的男子缓步迎上前来。他

    的脸上,如同所有的算命瞎子一样,戴着一副墨镜,但是那一股奕奕神采,轩昂气宇,依然

    令人起敬。

         “可是大帅驾到了么?”方玄微笑道。

          朱明生连忙介绍:“大帅,这位就是我们的馆主。”

          吴佩孚哈哈一笑:“老夫仰方先生大名,今日一见,竟是这样年轻,实在可敬,可敬!”

         “大帅,请恕方某未能远迎。”方玄不卑不亢地向着吴佩孚躬身施礼。

         “不必客气。”吴佩孚以一副长者的姿态,颔首作答。

          落座后,自有阿姨奉上碧螺春茶。

         “大帅驾临,乃是太清馆的荣幸,只是在下技拙,探感惶恐。”方玄正襟危坐,谦虚一番。

          然而,他绝口不提延期六周之事。因为这种延期只说明了他技高生意忙,恐有自吹之嫌。

          吴佩服饰笑道:“老夫已经解甲归田,一介寒士,方先生不必再称我什么大帅。”

         “唉,倘若真是如此,老夫也不必蛰居京华了。”吴佩孚一声苦笑,“我倒是羡慕方先生

    ,凭自己的技艺挣钱,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生活。”

          方玄笑道:“大帅说笑话了。我辈相士,实是世人轻视的下九流,不得已而操此业。侥幸者

    或能温饱,不幸者形同气丐,甚至倒毙街头,岂能与大帅您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吴佩孚言道,“不瞒方先生说,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临时抱佛脚

    ,啃过几本命相的书,在崇文门外摆过几天卜卦算命摊。自然,我是只懂一些皮毛,生意不

    会景气,命金也不敢多收,仅仅能够糊口而已。今日得瞻方先生的景象,才知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状元的话果然不虚。倘若当初便知道卜卦算命也可以搞得像方先生这样红火的话,我

    是绝不会投笔从戎的了!”言罢,哈哈一笑。

          吴佩孚潦倒亦城、摆卜卦摊糊口的事情,方玄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本来打算在替吴佩孚

    算命的时候,以推测的方式予以揭示,不料吴佩孚却在算命之先便自动亮了出来。吴佩孚这

    种毫无架子、直言豪爽的谈话,大出方玄意料。一度叱咤风云政坛巨子、手下曾经战将如云

    的“大帅”,竟是这样一位不忘卑微落魄的过去,亲切近人的老人。

         “哎呀,原来大帅也是命理学家,在下更感惶恐了。”方玄故意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清。

    “用你们上海话说,我不过是‘三脚猫’。所以一听说方先生的算命出神入化,便禁不住要

    来亲身感受一下了。”

         “不知大帅是要卜卦决疑,还是排八字算流年?”方玄当即直切主题。

          吴佩孚看着房间中间那一张红木桌上的卦签筒,缓缓言道:“占卦问未来。”

         “好。”方玄当即起身,如同明眼人一般,大步走向房间一角的水斗旁,用香皂将双手擦洗

    一遍,然后神情肃然地走向中间那一张案桌南侧。

         案桌之上,放置着课筒、课盘、香炉、香盘等物。课筒是由红木雕成的竹节圆筒,精细地雕

    刻着“二龙戏珠”的图案,课筒上面还配置有盖,盖上刻一阴文的云头蝙蝠,实在算得上是

    一件品相极好的工艺品。课盘的直径约有十寸左右,也是红木做成,课盘内用阴文象牙镶成

    “诚心则灵,求精则明”八个篆体字,盘底配有一只刻花的红木座子。香炉是一只暗绿色、

    釉头极好的小号细瓷炉,炉内香灰几近于口。

          “大帅,请您上前来焚香。”方玄言道。

          吴佩孚如奉圣旨,连忙起身,趋前案侧,从桌上那一香盆中,取出二、三支棒香,点燃后恭

    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

         肖副官正瞪着双眼好奇地观看,却被朱明生一把拉住,离开课命室,进入对面那一间七八平

    方米大小的二楼“亭子间”,嗑瓜子消闲去了。

         吴佩孚毕竟是一位摆过卜卦摊的“三脚猫”。当年他替别人占卦时,虽然没有像方玄这样正

    规,却也知道正儿八经的占筮仪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因而在点燃棒香之后,并未退回坐处

    ,而是侧身西面,垂手肃立。

         只见方玄从那只签筒内,轻轻取出五十根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为深色的竹签,捧在两手中,抬

    于香炉上方,环绕于轻烟之间,口中念念有词:“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筮有常,大帅吴佩

    孚,今以前途诸事,未知如何,欲质所疑于神于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虑,惟尔有神,尚明告

    之……”

         祷告既罢,方玄缩回双手,用右手从五十要卦签中拈得一根,放回到签筒中,然后将四十九

    根竹签,一分为二,分别置于左右手中,又从右手竹签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无名指与小指

    之间。接着,先用右手以四根为一组,分数在左手中的竹签,未被数尽的三根竹签,随夹在

    左手的无名指与中指之间。然后,又用左手以四根为一组,分数右手中的竹签,未被数尽的

    一根竹签,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方玄如此熟练地搬弄竹签,直看得吴佩孚惊叹不已。虽说熟能生巧,然而一个瞎子能做得这

    样迅速而又准确无误,殊非易事!

         方玄放下左手指缝间的五根竹签,置于一旁,又拿起余下的四十上根竹签,迅速而又准确地

    般弄起来。

         如此三番之后,方玄手中的竹签,已剩下三十二根。

        “第一爻是少阴。”吴佩孚看在眼里,默默语道。

         方玄数罢三十二根竹签,又将所有竹签合在一起,如法进行第二回合来搬弄。

         香炉内的那几支棒香即将焚尽时,方玄也终于将六爻占毕,复归于签筒之中。

         吴佩孚连忙又从香盒内取出几支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之中,然后向方玄拱手道:“谢谢方先

    生。”

        方玄微微颔首,手指椅子:“请大帅归座。”

        两人坐回原处。方玄才恢复笑容,言道:“刚才所占之卦,大帅也已经看清楚了吧?”

        “看清了,是‘大过’。”吴佩孚点了点头。

    “大帅以为此卦与所问之事相符么?”

    吴佩孚笑道,“似乎相符。然卦爻辞记不全了,如何说得清楚,尚祈方先生保加剖析。”

    “那么在下就班门弄斧了。言有不妥处,请大帅海涵,教正。”

    “不必客气,方先生直言无妨。”

    “此卦象上兑下巽。兑为泽,巽为木。水本应浮木,如今却是水淹没木,实兆不寻常之征。

    值此不寻常的过渡时期,应当效法木虽被淹却依然屹立其中无所畏惧之精神,这样即或不得

    已而遁世隐居,也不会忧心烦恼。所以象辞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吴佩孚听至于此,不禁连连点头:“方先生解得好!如此一说,此卦真与老夫目前处境极为

    相合了。不知卦辞又当如何解释?”

    方玄微笑道:“此卦初爻与上爻均为阴爻,二、三、四、五均为阳爻。如果将这一卦形当作

    一根木料来看,中间坚实而两端软弱,用作栋梁,必然难以承受屋顶重压,呈现弯曲的形状

    。用于人事,就好比人的地位很高,却有不胜重任之感。所以,卦辞说,‘大过,栋桡’。

    然而,栋梁受压弯曲,高位之人因不胜重负而萌生退志,都并不是坏事。而是应付非常情况

    所不得不采取的一种非常手段。古代的尧帝,将帝位让给平民舜,就是这样一种因时利宜的

    举措。乘时而起是英雄,及时引退同样是一种壮举。所以,卦辞又说:‘利有攸往,亨’。

    吴佩孚听罢,默然良久,点头道:“方先生说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能否请再阐释一下爻辞

    的意思?”

    方玄侃侃言道:“非常时期的及时引退,虽然是一种因时利宜的办法,毕竟不得已而为之。

    即便遁世,危险的因素依然存在,不能因为遁世而高枕无忧。就好比祭祀时在供品之下铺上

    一层清洁的茅草,以示对神灵的恭敬一样,暗然大帅已然遁世,仍需保持慎重,对于新的权

    贵,务必要保持恭敬的态度,惟其如此,方能不出差池。初六爻辞说的‘藉用白茅,无咎’

    ,便是这个意思。此爻主本年内当局定有邀请大帅南迁参政之举,然而值此非常时期,大帅

    似宜遁世为善。”

    吴佩孚笑道:“不瞒方先生说,蒋介石先生今年已经两次电邀我南迁了。”

    “九二爻辞说,‘枯杨生禾弟 ,老夫得其女妻’,表示明年将有一批朋友集结在大帅麾下

    ,非常时期,当有非常的组织形式,才会无往而不利。”方玄顺着爻辞,继续侃侃而谈。事

    实上,他已经了解到,吴佩孚正利用手下原有 “八大处”属员,纠集一批失意政客,准备

    倡办一个“救世新教会”。

    听了第二年的“前途”,吴佩孚自己暗暗点头。

    方玄听对方默然无语,遂继续言道:“第三年中,危机四伏。大帅倘有刚强之象外露,必遭

    不测。即使有力的朋友想助你一臂之力,也终因路途遥远难以援手。所以大帅在这一年内,

    一举一动务必慎之又慎,不可稍有疏忽大意!”

    “谢谢方先生提示。”吴佩孚因为方玄对前两年的预测都很“准确”,所以对第三年的前途

    预测,自然也深信不疑。

    “第四爻的爻辞,提示了两个方面的内容,‘栋隆,吉’,意思是栋梁高高隆起,可以负担

    重荷。这表明大帅虽然年逾花甲,依然有肩负国家重任的能力。正因如此,邪恶势力便要利

    用大帅,千方百计设置陷阱,拉你下水,与他们一起淌浑水。此爻辞中的‘有它吝’,便表

    明在第四年里,大帅有被邪恶势力牵累的危险。所以,在这一年里,大帅务必注意邪恶势力

    的投其所好,趁虚而入。古代圣贤说,道不同,不与为谋。惟其如此,才以避免‘它吝’而

    保持‘栋隆吉’的优势。”

    吴佩孚微微一笑:“方先生不必抬举我。这‘栋隆’之材,比喻老夫之残年,不亦太过乎?

    “我是据爻辞而直言,决无过誉奉承之意。”方玄也哈哈一笑,“是啊 ,庄周先生的古人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甚至‘以信千岁为春,八千为秋’之说,不过是如同‘水

    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一样的豪言壮语罢了。实在而言,还是‘人生七十古来稀

    ’说得真切。正如此卦的九五爻辞所说,枯萎的杨村开花,衰老的妇女重新嫁人,都毕竟来

    日无多,难以形成什么气候了。在第五年里,大帅必将重新成为举国瞩目的政坛骄子,然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壮心虽有,力所不逮。”

    吴佩孚听罢,默然无声。

    “大帅,请恕在下放肆。”吴佩孚的情绪变化,方玄洞若观火,“不过,我是据卦爻辞和卦

    象直言,对与不对,仅供大帅参考而已。”

    吴佩孚一脸苦笑:“方先生尽管说,老夫正洗耳恭听呢!”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大帅今年正值花甲之岁。”方玄似乎转换了一个话题。

    “方先生如何知道的?”吴佩孚不免讶然。

    “第六年对于大帅极为不利。若非六六大关,绝不至于如此凶险。由此推知,大帅今年内应

    是花甲之岁。”

    “如何凶险?”吴佩孚不免心惊。

    “上六爻辞言:‘过涉灭顶,凶。’这一年,大帅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犹如涉水而不知

    河之深浅,以致灭顶。不过即便有灭顶之祸,大帅的英名,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方玄说

    到这里,话锋一转,“大帅也不必过虑。倘若谨慎处事,渡过这一难关,仍有十二年风平浪

    静的生活。”

    “方先生可否预测,第六年的灾祸,起于何事?”吴佩孚对于第六年之后的十二年风平浪静

    生活,似乎不感兴趣味而对于第六年的灾祸,却非常关注。

    方玄默然良久才缓缓言道:“六年以后的事情,在下也很难说清楚。不过,大帅务必记住,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口乃诸祸之源。”

    吴佩孚听罢方玄的一番释卦,心中甚是惊恐。他曾经替自己算过命,当有一百二十年之阳寿

    。如今听方玄的口气,似乎六十六岁都难以渡过。即便渡过这一难关,也不过是七十八岁的

    阳寿。若是当真如此,东山再起的雄心,也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了。

    且说课命室对面的亭子间,朱明生与肖副官正边嗑瓜子边聊天。

    朱明生,已非当年流落街头摆弄“小嘴子金“的穷酸了。今天,他穿着一领浅灰色哔叽长衫

    ,脚上那一双火箭式的棕色牛皮鞋,擦得一尘不染。甫入中年然而依旧乌黑的头发,三七分

    式,凡士林涂得光可鉴人。那一副本来很是干瘪的脸面,如今也容光焕发。

    肖副官出身书香门弟,当睥乃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追随吴佩孚有年,更是自视甚高,目空

    一切,对朱明生这位陪客,很不以为然。

    然而,当他知道面前这位朱先生的月收入竟达二百多元,顿时肃在而生敬意,再也不敢小觑

    了。因为他自己的月薪,也只有一百挂零。

    两人正说笑之间,案桌上的一盏小红灯突然亮了几下。肖副官诧然欲问,朱明生笑道:“方

    先生谈得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两人进入课命室,吴佩孚与方玄果然已在天南海北聊天了。肖副官向吴佩孚投去一瞥,吴佩

    孚微微点了点头,他便从随身一只牛皮拎包内,取出两郑银圆,约有一百之数,恭恭敬敬地

    放在方玄一侧面的茶几之上。

    “方先生,这些钱,权充命金,请笑纳。”吴佩孚同时言道。

    方玄连忙道:“别人的命金,我是多多益善;大帅的命金,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取的。”

    朱明生闻言,连忙从茶几上拿起那两卷银圆,重又塞入肖副官的那一只皮包内。

    “方先生莫非嫌老夫的命金太少?”吴佩孚笑言道。

    “这命金,在下是决不敢收的。如果大帅看得起我方玄,有一个请求希望能予满足。”

    “什么要求?“吴佩孚不免一愣。

    “求大帅的墨宝。“方玄微笑道。

    “行!”吴佩孚二十二岁即中秀才,倘若当年不因抽大烟而惹事生非、避祸他乡,中个末代

    的举人或者进士,也无不可。然后来投笔从戎,在戎马倥偬之中,仍不忘吟诗赋对,舞文

    弄墨。如今听得方玄求他写字,真是搔着了痒处,岂有不允之理?然而口中却不免谦虚几句

    ,“只是老夫久未拈笔,怕要怡笑大方了。”

    朱明生闻言,立即将房间中间那一张案桌上的香炉子、签筒等物拿掉,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

    一副已经裱好的空白对子,平展在案桌之上。笔、墨、面也都是现成的。

    吴佩孚手执毛笔,略一凝神,便在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只见上联写的是“八卦通

    理先天外”,下联写的是“六爻神算定吉凶”。

    临走,方玄一反常规,一直将吴佩孚送至天井处。

    不几天,听到吴佩孚已经悄然离沪返京,方玄才让朱明生将吴佩孚前往太清课命馆占卦算命

    的消息传播出去,一时之间,方玄与太清课命馆的生意,越发红火。

    那一副落款“吴佩孚”的对子,也理所当然地取代了吴昌硕那一副石鼓文对子,它向人从头

    进一步证明了“吴大帅”在太清馆求卦问吉凶的事实。尽管这位吴大帅已经是“明日黄花”

    ,从中国最高一层的政治舞台上退了下来。然而他的知名度、人们对重要历史人物的神秘感

    ,对于太清课命馆的生意来说,无疑起到了别人所无法替代的积极作用。

    朱明生直到现在才深刻地理解了方玄向吴佩孚说的那一句话:“在世人的心目中,您永远是

    大帅。”当时,他还以为这只是方玄奉承吴佩孚的一句平常话。

    那一副“八卦通理先天外,主爻神算定吉凶”的对子,也无疑比那两卷银圆的价值大得多,

    大得无法比。

    方玄又一次替算命瞎子在同行业中争得了脸面。上海滩上数以百计算命瞎子,无不因此雀跃

    。算命瞎子在命相公所中的地位,日渐提高。

    有一位相士,在听得方玄为吴佩孚算命、吴佩孚书赠对联作谢的消息之后,却一声冷笑:“

    哼!方玄这人,我算是越来越看清楚了!”

    他便是方玄的师兄袁珊。

    吴小倩知道丈夫自从方玄当众证实陈哲高所持小月观点正确之后,一直对这位“胳膊朝外弯

    ”的师弟心怀不满。虽然师兄弟两家人仍然时有酬酢,尤其吴小倩与朱玉玲之间一如既往情

    同姐妹,但是师兄弟坐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坦诚相待、无话不谈的气氛了。她是一

    位明理的女子,知道孰是孰非。她只愿随着时间的流逝,由她与朱玉玲居中协调,师兄弟之

    间的不快情绪便会逐渐消弥。如今看到丈夫煞白着脸,动了真气的冷笑,不免有点儿反感。

    “你这人的气量怎地如此狭窄?师弟露脸,你作师兄的应该高兴才是呀!”

    “我的气量狭窄?”袁珊因为妻子对自己的不理解而愈加动了肝火,“你知道不知道,那一

    次我替黄金荣老板看相之后,方玄语带讥剌,要我少与那些社会名流权贵拉关系。可是他自

    己却拼命巴结吴佩孚,命金也不收取,还求吴佩孚写中堂对子,挂在客厅里招摇,登在报纸

    上吹嘘!现在我才明白,他先前是在妒嫉我!你倒说说年,究竟是我袁珊的气量狭窄,还是

    他方玄的气量狭窄?”

    “师弟替吴佩孚算命,是姓吴的自己找上门去的。报上不是说,师弟还冷落了那个姓吴的,

    一直让他等了一个半月,才为他算命的么?”吴小倩替方玄辩解道。

    “这是方玄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才如此故弄玄虚的!”袁珊言道,“ ,我这个人好

    命苦,不但师弟向着别人连你也帮别人说话!”袁珊不想与妻子多争论,以免伤了夫妻之间

    的感情,言至于此,转身走开了。

    事实上,袁珊也很清楚,是自己在妒嫉师弟。既妒嫉他在算命术中另有一手绝招,更妒嫉他

    那种不露形迹却极有实效的处世谋略。

    转眼之间,又是几年过去了。

    这几年中,太清课命馆的生意久盛不衰,投股的几家店铺也年年都有一笔红利。方玄夫妇勤

    俭持家,居然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资金。朱玉玲终于如愿以偿,在朱尔典路上买了一幢带有一

    个小花园的洋房,以及一辆虽不豪华却是崭新的轿车。

    “表妹,我来开车!”朱玉玲的表兄胡亮,闻讯从乡下赶来。

    自从方、朱两家重新联姻后,胡亮自知再也不能向方玄报复了,便以表兄的身份常来上海表

    妹家中走动,在方玄面前讨讨近乎。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家里早已讨了婆娘,子女也已成

    群,先前那种横行乡里的蛮劲,渐渐收敛。只是生财无道,还得时常去娘舅家刮些儿油水。

    娘舅早已不当镇长,可是家大业大,一个穷外甥还是招架得住。胡亮虽然生财无方,却也知

    道一些人情世故,大凡来上海表妹家走动,总要肩背手拎一些乡下土产出来。当然,朱玉玲

    也决不亏待这位表兄。给表嫂剪几块布料。给表侄买几盒糖果。临走时,还总要不时给他一

    些钱,够他一家子几个月的开销。包满、袋满,胡亮好不得意。如今一听说表妹家住进了花

    园洋房,还买了一辆锃亮的小汽车,顿时萌动了替表妹夫开车子的念头。

    朱玉玲听罢表兄来意,笑道:“表兄什么时候学会开汽车的?”

    “学嘛!”胡亮一拍胸脯,“我也上过六年学堂,保证一学就会。”

    “在上海滩开汽车,还要对马路很熟悉才行呢。”朱玉玲笑道,“何况,你又是我们的兄长

    ,怎好意思我们坐车子,你却开车子呢?”

    朱玉玲所说表兄不能开汽车当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是,她知道表兄是一个性情鲁莽的

    人。方玄一经坐上汽车,生命安全便算是交给了把握方向盘的司机。朱玉玲如何肯将丈夫的

    生命安全交付给这位禀性暴躁的表兄呢!

    最后,还是由朱玉玲的老同学佘秀珍从她丈夫吴四宝的众多徒弟中,挑了一位胆大心细,本

    来就会开汽车的年轻人,推荐给方玄夫妇。

    “行,就这个小伙子吧。”朱玉玲拍板道。

    小伙子叫阿强,二十三岁,中等身材,膀宽腰细,人极机灵。阿强十分感谢师师母替他找了

    一份美差。

    这几年中,方玄失去了他最敬重的两位老人。先是他的外祖父龚逸清老人在一场伤寒病中一

    卧不起,迨至方玄夫妇得知消息,赶回桃花镇,老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外公,外公……”方玄哭着连声呼唤,硬是将老人从黄泉路上拉回转了一步。老人见是方

    玄,便伸出那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方玄的脸上摸了一遍,突然一撒手,溘然西归了。

    外公辞世的第二年初冬,一位从青城山下来的道士,途经上海,找到了吴妈住处,报告了郑

    清老人已经仙逝的消息。当吴妈红肿着两眼将这一消息告诉方玄时,方玄哭得很伤心。他沉

    浸在三年青城山生活的回忆中。师父慈祥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眼前。

    这是两位只知付予不冀求索取的慈祥老人。方玄对他们的爱,同样纯净得不搀杂任何一点点

    尘埃。

    如今,他们都走完了人生的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方玄虽然还有爱妻娇儿

    ,有朱明生、阿发这样忠诚不二的助手,然而这两位老人的谢世,仍然使他产生出一种孤独

    、失落之感,花园洋房、轿车,都无法填补失去两位老人引起的空虚感觉。

    “玄哥,有生总有死。何况,两位老人都活到八九十岁,也算是难得的高寿了。你不必如此

    心伤呀!”妻子劝慰道。

    方玄苦笑、长叹。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呢?

    由师父的辞世,他联想到了最近几年与师兄之间的别扭。虽然扪心自问,并无对不起师兄之

    处,可是他总感到有一种对不起师父的内疚感。

    他记下了师父的去世日期,在太清课命馆内辟一静室,为师父立了一个长生牌位。每年忌日

    ,必率妻儿敬祭一番。

    在人生的旅途中,真正无忧无虑、怡然享受人间乐趣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幼年霄父,少年

    丧母,双目失明的方玄,感触尤深。

    他刚刚从痛失外祖父、师父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便听到了从吴淞口传来的隆隆炮声。日本帝

    国主义的铁蹄,踏上了上海滩。携儿带女的难民从沪北涌向沪南,一批又一批地从蒲石路太

    清课命馆门前经过,惶恐悲呼之声,不绝于耳。方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听清楚了

    上海沦陷了。虽然是一个算命瞎子,但是他明白国难意味着什么。

    一个春雨霏霏的黄昏,方玄从蒲石路课命馆回到朱尔典路的家中吃罢晚饭正坐在客厅沙发里

    听妻子读当天报纸上的各种新闻,只听得大门铃声“嘟嘟”作响。

    一会儿,便又听得去开门的阿强喊了一声“师娘”。

    “哎呀,是爱珍来了!”朱玉玲顿时喜形于色,连忙放下手中报纸,迎将出去。

    来客原来是朱玉玲的同窗好友佘秀珍。自从那年与白相人吴四宝缔结连理后,吴四宝果然

    对这个漂亮老婆敬爱万分,为了表示自己的爱心,干脆将老婆的名字,由“秀珍”改为“爱

    珍”。读了十几年书的小知识分子秀珍,则觉得丈夫的名字充满铜臭味,太俗气,便改“四

    宝”为“世保”,音同字不同,含义果然不俗。又托人请来一位姓沈的清末翰林,替丈夫取

    了一个更雅的字:“云甫”。

    当下,朱玉玲将佘爱珍接入客厅,笑问道:“爱珍,今天晚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现在能吹什么风?当然是春风!”佘爱珍春风满面地说道。三十几岁的女人,风姿依然

    不减当年,神清气爽。

    “看你这脸色,一定有什么喜事!”朱玉玲一边沏 奶茶款待,一边笑言道。

    “是福是祸,还得请你的方先生替我占一卦呢。”

    方玄闻言道:“吴太太,什么事情?”

    “昨天下午,干爹季云卿陪着一个姓李的徒弟来我家找世保,说是姓李的正在建立一个政治

    性的组织,需要一位贴心的朋友负责保卫工作。干爹觉得此事有利可图,便将世保举荐给姓

    李的。姓李的来我家与世保一见面,也很满意。我们因为这件事情是干爹介绍的,也便愿意

    跟姓李的合作。可是,昨晚在枕头上反复考虑,又觉得事情重大,还是先请方先生占一卦看

    看吉凶如何再处。”

    “姓李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方玄问道。

    “他叫李士群,早先参加过共产党,还去过俄国,后来不知怎么又参加了国民党。”佘爱珍

    便将干爹季云卿说的一些情况告诉方玄夫妇。

    “怎么成了季先生的徒弟?”朱玉玲不解。

    “那还是早年时候的事情,听我干娘说,这个徒弟不管参加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对师父却是

    一直很孝敬的。”佘爱珍言道,“干爹说,李士群有学问,很能干,是个做大事情的人。世

    保若是跟着他一定大有奔头。”

    “他要建立什么组织?”方玄问道。值此困难当头的非常时期,是凶是吉,是福是祸,只有

    一步之差。

    “说是要建立一个不同于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第三势力,利用日本人,赚一笔大钱。”

    “利用日本人?”方玄不免惊诧。日本人凶顽奸险,是这么好利用的么?

    “李士群现在就是华中内河轮船航运株式会社的常务董事,已经赚了不少钱。在云飞汽车行

    对面的大西路67号买了一幢洋楼。”佘爱珍介绍道。

    “与日本人打交道,难免有与虎谋皮之险。”方玄言道。

    “是啊,所以来请你占一个卦嘛。”

    “那就占一个卦吧。”方玄点头道。

    方玄家里本来就备有一套偶或替亲朋好友服务之用的占筮工具。当下取将出来,认认真真地

    占了一卦,遇《困》之《萃》。

    “怎么样?”佘爱珍神情紧张地问道。

    方玄言道:“发财是没有问题的,而且锦上添花,能够获得很高的地位。但是稍不注意,就

    会因招摇而致凶险,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当然,只要待人做事谨守本分,也是能够避灾免祸

    的。”

    听说能够发财,还可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佘爱珍顿时心中大乐,喜形于色。自从与吴世保

    结婚之后她曾聘请了几位扬州师傅,开了一剃头店,虽然有利可图,却难与方玄的课命馆

    相比。这些年,眼看着同窗好友朱玉玲与瞎眼丈夫兢兢业业创起了偌大一个家当,入室住洋

    楼,出门有轿车,心中不免有些儿酸溜溜的。自知单凭她与吴世保的能耐,要想在上海滩上

    聚钱成富是不可能的。昨天被李士群一鼓动,她便认准只有跟他合伙,吴世保才有奔头。如

    今,对于方玄的话,她也便只拣“发财”、“地位”等字眼听了进去,而将“凶险”之类的

    话,置于一旁。她想,有了金钱、地位,即便有凶有险,也是容易化险为夷的。有钱能使鬼

    推磨么!

    佘爱珍的神色,方玄虽然目盲而不能见,却从她的言语情绪之中,完全感受到了,因而不禁

    暗暗叹息。世上有多少人便是被金钱、地位蒙住了双眼,甘心情愿地往陷阱里跳去的!作为

    二流白相人的吴世保,以“白相阿嫂”为荣的佘爱珍,自然更难幸免了。

    作为佘爱珍的朋友,朱玉玲也深为吴氏夫妇参与李士群“与虎谋皮”的活动感到不安。这些

    年来,因为佘爱珍热衷于“白相阿嫂”的活动,朱玉玲已经对她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了。如

    今又眼见得她要挺而走险,把方玄的戒言全然不放在心上,暗自扼腕叹息。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方玄苦笑道,“以后少与她来往便是了。”

    “那个姓李的葫芦里不知道卖了什么药?”朱玉玲依然替佘爱珍忧心忡忡。

    “多半是做汉奸。”方玄言道,“刚才我说姓李的与虎谋皮,不过是怕你这位老同学的面子

    下不来罢了。”

    “唉,爱珍这个人,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事情的发展,很快便证实了方玄的预测。李士群在极司非尔路七十六号建立了一个以日本侵

    略军为其后台的汉奸特务武装。吴世保腰插双枪,成了李士群的警卫总队长。佘爱珍终于实

    现了住花园洋房,坐高级轿车的愿望。

    且说自从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有骨气的中国人奋起抗争,难免惨遭残害;一些人,来一个

    好汉不吃眼前亏,或溜或藏,正应了“潜龙勿用”这一句古话;无骨气的中国人,便卑躬屈

    膝充当“顺民”“良民”。也自有一班无骨气的人,凭藉着日本鬼子的淫威,干起了为虎作

    伥的营生。不少报纸、民间社团纷纷大换班,顺应着侵略者的种种需要,火中取栗,牟取着

    个人的私利。命相界自然也不例外。德高望重的刘诩先生,见势不妙,便以年事已高为由,

    辞去了命相公所所长一职,隐居起来。陈哲高、吴道光等一批年富力强有实力的相士,虽然

    早已对公所所长一职垂涎三尺,却都是识时务的人,深知此非其时。于是,沉渣泛起,一位

    本不可能登上命相公所所长这一把“金交椅”的二流相士,凭藉着日本人的势力,趁机入主

    命相公所。

    此人并非别人,乃是当年被瞎子方玄“修理”过的独眼龙、号称“了然客”、“一介士”的

    王真威。

    王真威虽非上海滩上的一流相士,当年也是花了大钱拜在长江帮名宿严九江门下,得其真传

    的人物,多少也有几手绝招。后来又向青帮头面人物季云卿投了门生贴子,站稳了地盘,开

    了一家“了然命相馆”。可惜世人闻其恶名,生意平淡,只能勉强支撑局面,与“发财”两

    字却是无缘。迨至李士群扯起了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旗号,他又通过季云卿的关系,将

    手下一班小兄弟,如虹口夏海庙地痞“小铁掌”、“大头阿四”等,纷纷介绍入七十六号,

    在警卫总队长吴世保手下充任打手。同时,与同门师兄弟李士群套近乎,送厚礼,央其撑腰

    ,让他入主命相公所。李士群深知数以百计千计的明、盲命相士,在上海滩上有着特殊的地

    位和作用,几乎每一个测字摊、命相馆,都是一个信息中心、情报站,对于他们特务活动甚

    有利用价值。当即点头应允。

    于是,王真威春风得意,坐上了命相公所的第一把交椅。盲人眼不见为净,明眼相士却实难

    忍受这位独眼龙的管辖。

    明眼相士中,不乏自视清高的落魄文人,要想在学历上镇信这批人物,王真威自忖甚难。于

    是,他物色了一位戴着博士帽儿的帮手。

    此人姓屈名能伸,自称毕业于震旦学院法政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出洋西欧,啃了两年洋面包

    ,是一个有案可查,如假恨换的正宗命理哲学博士。先前曾在老城隍庙那一条狭长的小街棚

    子内,头戴博士帽,混过两年,因生意日渐清淡,便捧着那一张不知从何处觅得的博士证书

    ,戴着那一顶永远崭新的博士帽儿,闯荡于僵各大码头,以后又窜到泰国、马尼拉、新加坡

    、香港等地区。每到一地,即住进第一流旅馆,在报纸上刊登头戴博士帽儿的巨幅照片广告

    ,吹嘘一番“学历”,说什么“来人不须开口,只要咳嗽一声,便可明了你的过去、现在、

    未来底细。”来客受骗后,还不能略有微辞,因为他常常雇佣着一两名打手,以对付那些出

    言不逊的客人。如此行径,当然难以在一地长居行骗,于是到处漂泊。一旦囊空,连旅馆房

    钱也难支付,便将西装革履往当铺里一送,换几个盘费,溜之大吉。使那些替他服务的广告

    荐客,西装跑街大吃倒帐,连呼“上当”。

    屈能伸博士可以典掉西装、革履乃至于博士帽子,却将那些刊有巨幅照片的广告报纸视同瑰

    宝。于是,四处兜了一圈回到上海,别无长物,却平添了全国各大码头乃至东南亚各地数十

    种登载着屈能伸博士神通广大的报纸,披挂在命相室内,琳琅满目,堪称相业界一绝。使那

    些末流相士敬慕不已,那些不知其底蕴的顾客也信任如遇神明。

    然而,刘诩等一班相业头面人物都是知道他底细的。在高手如云的上海相业界,他充其量也

    是三流角色,任何同行聚会的场合,都没有他的发言权。

    现在,时机来了。王真威独霸相业所,为屈能伸提供了露脸的机会。他需要王真威,王真威

    也需要这位屈能伸心甘情愿受其驱策的“博士”。

    位于南市居易堂的命相公所,有四开间门面的临街平房,长期以来一直出租与商人开店营业

    ,所得租金,供一年三季中同业人员前来进香以及致祭同业先辈之用。日积月累,居然还有

    不少积蓄,后来又在漕河泾购地十余亩,置房十八间,除划出一部分土地作为同业公墓,其

    余土地均出租牟利,作为公所活动基金。

    王真威一经接管公所,便改组董事会,分封经理、协理。一口吞没了二十多年来公所的所有

    积累基金,还新翻花样,进行会员重新登记,交纳入会基金。倘若没有办理重新登记手续、

    未交纳入会基金而继续开张营业者,自有一班充任公所工役的打手找上门来,勒令停业。幸

    而从事命相行业的明、盲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敢怒不敢言,交付几块大洋图一个太平

    光景。

    交掉几块大洋而能继续开业者,还算是幸运的。还有不少技业稍逊之辈,即使愿意交付会费

    ,也仍被拒于公所门外。王真威藉口整顿相业队伍,提高命相水平,对这些人进行了一次“

    业务考核”,大凡成绩不及格者,必须参加由他主持的业务进修班“深造”,俟获得肄业证

    书之后,才承认其会员资格,设摊开馆,继续营业。

    “深造”,自然要交纳学费。一期不及格,便留下来参加第二期。人们很快便醒悟,能否通

    过考核的关键,是纸币,或者由纸币转化出来的礼品之多寡。仅仅交纳学费,是永远拿不到

    肄业证书的。更有一些头脑精灵、能屈能伸的,干脆备了一份厚礼,拜王真威为师父,以永

    绝后患。

    王真威八面威风,财源滚滚。

    十来年来,王真威时刻不忘横浜桥北堍永美里之耻,做梦也在想有朝一日将方玄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只脚。然而,当他今天倚仗极司非尔路“76号“的势力坐在命相公所第一把交椅上

    之时,却并未向他耿耿于怀的仇人方玄复仇。因为他知道方玄的妻子与佘爱珍是同窗小姐妹

    。佘爱珍又是一个管得了杀人魔头吴世保的白相阿嫂。“太清课命馆”这个马蜂窝,是无论

    如何不能捅的。不但不能捅,而且还要拢。

    他在戏班子混过几年,知道如何演戏。这一天,太清课命馆的石库门铜环被拍得“叭叭”直

    响。阿发快步走去,启开大门,一位年约四旬,西装革履而且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汉子

    当门而立。

    “先生可是挂号算命?”阿发笑问道。

    “找你们方先生,但不是为了算命。”来人笑言道。

    “方先生正在课命室替人算命,概不会客。”既非主顾,又非他所熟悉的方先生亲友,阿发

    也便不客气地挡驾了。

    来人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发:“我有公事要与方先生谈,务必请你通

    报一声。”

    阿发接过名片一瞧,笑道:“哦,你就是公所协理屈能伸先生呀,失敬了,请里面坐吧。”

    说着,便将屈能伸引至客厅中,沏上一杯茉莉花茶。

    “屈先生,我们方先生确实在楼上替一位太太算命,委屈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阿发没有

    将屈能伸引至侧厢房会客室沙发里等候,已是明显地瞧不起屈能伸了。如今又话带讽味,更

    明显地不把这个“博士”放在眼里。

    屈能伸如何知道此中招待等级?他端坐在红木大靠椅中,手捧二级茉莉花茶,还以为是受到

    了优待呢!一边喝茶,一边环视这一流课命馆的客厅布置,羡慕之心油然而起。

    直等待了一个时辰,才见楼梯声响处,从二楼下来一位年约三旬、珠光宝气的富家太太。

    屈能伸长舒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只见阿发向他摆了摆手:“屈先生别急,方先生见与不见

    ,还得去问过他才知道呢。”

    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何况,他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只得一声苦笑,继续端坐在硬梆

    梆的红木椅子里等待。

    终于,阿发下得楼来:“屈先生,请上楼吧!”

    “屈先生光临鄙馆,不知有何赐教?”方玄与屈能伸从无往来,今日忽然见他找上门来,不

    免有些意外。

    “鄙人久仰方先生神算,早就想过来请教了。”屈能伸道。

    方玄微微一哂:“屈先生客气了,你我明盲殊途,道本不同,难与为谋,何言请教两字?”
    屈能伸文化底子原本不弱,如何听不出方玄话中之音?当即转换话题道:“同时也受王真威

    先生委托,与方先生商量一件公事。”

    “鄙人并非公门中人,焉有公事可说?”方玄哈哈一笑。

    屈能伸的涵养功夫果然不差,虽屡委嘲讽,依然不愠不恼:“公所最近举办业务进修班,明

    人命相课列有中、西两门课程,分别由王真威先生和我任教,盲人命课一门,经理事会商定

    ,拟请方先生执教。”

    方玄听罢,连连摇头道:“不行,方某才疏学浅,如何敢充此任?请你转达王先生,还是另

    请高明吧!”

    “我们知道方先生平时润金甚丰,所以对先生的授课费也另有考虑,即学员总收入的三分之

    一充作讲义,场租等费用,另三分之一留为公所基金,其余三分之一,即作为先生授课之酬

    金。以方先生之名义,学员一定不在少数,每次授课酬金估计决不少于五十元之数。”屈能

    伸以为方玄推辞之因,不外乎想摸一下酬金之底,于是便滔滔不绝算起了细帐。

    讲两三小时便能拿到数十元的讲课金,这确实是一个令人眼红的肥差。即便上海几所名牌大

    学里的那一些名教授,恐怕也要咋舌不已,自叹勿如了。然而,方玄并不为此心动。他依然

    摇头。方玄很明白,王真威此番引诱他出山,是想借助于他在相业界的声望以壮其声势。

    屈能伸眼见利诱不成,便笑言道:“方先生,我也知道你与王真威先生之间曾经结有一段梁

    子。王先生此番请你出来授课,其实也有借此机会化解双方恩怨的意思。如果方先生拒绝讲

    课,王先生会作何想法呢?”

    方玄听罢,不禁沉吟起来。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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